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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一)雨下了一夜,早晨还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。我陪着母亲在小西屋睡,母亲喊姐姐做饭,姐姐没出声。
我套上棉布短裙,蓬头乱发地从小西屋出去。细雨如丝,院子里的水一汪一汪的,小西屋门两边大大小小的水缸早接满了水,一圈圈荡着涟漪。不成器的小青枣落了一地。我一蹦一跳地跑进低矮的堂屋,往锅里添上水,舀了一勺麦仁倒进锅里,放上厚厚的铁箅子,搁上几个大大的半球形馒头,又洗了五个鸡蛋放上去,盖上锅盖,关上大半个火门,然后放心地回到母亲那里。
雨点儿总算停了,但天空仍阴沉沉的。我和母亲吃过饭,东屋门才一响,姐姐穿着白色睡裙,披散着头发出来了。
“姐!咱娘说你中煤气了!”
母亲笑着解释说:“叫一回不应,叫一回不应,要是冬天,非觉着你中煤气了不行!”
姐姐捋着头发说:“中煤气才好呢!这天不睡干啥?睡一会儿吧,一个个都喊!”姐姐走到堂屋门口,回转身站着,皱着眉歪歪头,仰起脸斜斜眼看看天,天还是阴沉沉的。姐姐飘逸的长发拥着小脸儿,小脸儿也干巴巴的没精神。
(二)
我过去后,母亲让我找个碗,从一个装麦子的袋里舀两碗麦子,倒在一个镶着铁网的小筛子里,然后筛几下再倒进一个簸箕里,她就用左手挑出小石子、小碳渣、小土块什么的。
姐姐从外面回来,头发已经梳好,用一个橡皮筋扎起来,穿着白色体恤和蓝色牛仔短裤。她拿过簸箕,要簸麦子。
母亲说:“簸箕当中坏了,不能簸!”
姐姐不耐烦地说:“叫我弄吧,你出去吧!看你在这儿干啥,出去吧,出去吧!”
母亲仍苦口婆心地说:“我在这儿拣拣,你俩不闲出一个人做午饭哪!”
“饭早做晚做怕啥呢?”
“吃了饭去间棒子苗吧!昨天别人都下地了,我怕地粘,没叫你下地。谁知道又下雨了。外边人说今儿还有雨,不抓紧间苗,扎了大根就不好拔了!”
没等母亲说完,姐姐早出去了。回来后换上长袖衫和长裤,自嘲似的笑笑说:“我下地去啊!”
母亲伤心了。不是坐在床上发愣,就是长吁短叹:“你姥姥说:‘指望谁也不如指望自己!’自己能动,想干啥干啥;一不能动,支使谁就得看谁的脸色。”
我不以为然地说:“看你!那谁就不能有个脸色了?谁能一天天笑呢?笑得多了不累啊?脸儿冷一会儿就冷一会儿呗!”
“早知道那不愿意,不支使那呢!一支使那,也不理我了,也不挨我了,我叫那去买菜,那也不去!”
晚上,母亲满腹心事的入睡了,姐姐也闷闷地睡了,整个家一时之间静了下来,静得我心里发毛,也没有兴趣读书了。
(三)
连续半个多月的阴雨天气,总算放晴了。蝉声大作,震亮了满天的阳光。天又热了。母亲的手能写字了。她用铅笔在我的练习本上写道:“阳历6月22日,阴历五月初七12点多,我从房上摔下来,现在已经有一个月的时间了。”
一个月前,母亲往东屋房顶上提麦子,不小心摔下来,摔折了右臂。整天打着石膏,上着夹板,挎着绷带,生活很不方便。现在母亲恢复得很好,能自己躺下了,能自己从床上坐起来了,能自己披上衣服了,能自己去厕所了。每当她自己做了一件事,就自豪地说:“看!长本事了不!”
她说摔折的地方有了知觉,总觉得那一堆夹板绷带累赘,真想去掉。淤在胸前的血逐渐扩散,皮肤渐渐由紫转青,由青变白。
“指甲又该剪了,人闲长指甲,心闲长头发!”母亲说。她的指甲很厚,我拿着指甲刀费了好大的劲才剪完。
窗台上的青色小玻璃瓶里插着牵牛花,花瓣已经枯萎了,不,应该是凋落了,因为小玻璃瓶里还有水。“明天就看不到绽开的小粉红花了!”我想着,走出家门。
姐姐正和邻居栋栋娘坐在房后树荫下乘凉。她们笑着看着我,我腼腆地笑着走过去。她们永远猜不到我去干什么。
我悄悄溜进田野里,绿油油的禾苗齐肩高了。我在自家的田边徘徊。茂盛的草窜出垄沟,羊胡子草骄傲地伸出它那细长而硬实的茎,炫耀着几颗紫色的种子。
我的目光在禾苗根旁扫来扫去,终于发现了几条细软的爬在地上的牵牛花藤。藤上的叶片像一把把精致的绿色小宝剑,剑下羞涩地躲着一个个绿豆大的花骨朵。
天空堆起一座雪白的云峰,太阳像个王冠似的在峰巅发亮。我从绿野中又溜出来,手里多了一把还沾着泥巴的、羞涩的打着卷儿的牵牛花藤。明天,在我的小屋里,在我的窗台上,在我的青色小玻璃瓶里,一定会看到绽开的小粉红花!
(四)
姐姐有一条碎花的丝绸围巾,不愿意要了,想给我改成衣服。
栋栋娘巧手剪裁,姐姐蹬着缝纫机缝制。她们断断续续地忙活了半天,做成一条花裙子。
为了这条裙子,我特意洗了头,配上一件雪白的短袖衫,再穿上那条垂到膝盖的花裙子,自己都觉得眼前一亮。
那光滑的质地,鲜艳的图案,都给人一种奇妙的感觉。静立时,轻盈爽利;走动时,飘飘欲仙。在暮色里,我带着这种奇妙的感觉走出家门。
撩动湿漉漉的头发,让那习习的清风吹进发根。可惜头发不够长,没有长发飘飘的效果。晚归的人们推着车子,扛着锄,我欣然和他们一一打招呼。
走到池塘边,池塘里的水半明半暗,明的是天空,暗的是树影。水草里一只青蛙不辞辛苦地叫:“呱——呱——”还有一只青蛙小心地应和着:“哏——哏——”
池塘旁边,是一片绿荫。树梢上,总有一团碎金似的光跟着我。我跨过路沟,穿过绿荫下的青草地,终于找到了那团光。
可是它更远了。它高高地悬在浅蓝色的天空上,想躲也躲不了。没有一丝云彩来为它遮掩,只有一颗小星星在附近眨着金色的小眼睛。
我们对视良久,青蛙在草丛中跳来跳去,蝙蝠在半空中飞来飞去。我离开青草地,该回家了。
再回首,那团金光又被树梢打碎了,默默地送着我。
七月一次又一次在喧嚣的蝉鸣中过去了,小花裙小得不能穿了,母亲去了,姐姐的烦忧和我的懵懂留在了少女时代,原来拇指粗的小枣树已经长得碗口粗了,黑色的枝桠遮住了整个院子,房子空了,七月的心事远远飘散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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